小仓游龟的《雪》,画一舞妓,等身大,擎伞行步,前裙下露出穿白足袋的左足的劲道,执伞柄的右手的有力,那高高张开在头上油纸伞的挺势,白色和服上黑缎厚绿花的胸带,半侧着身前进的衣襞线条,单纯的、柔和的线连同那整个人都是动的。小山道:那脸型不是我所喜的,但是再看看只觉得真切,有在美与不美之外的美。这幅画全体的与部分的都有一个兴字,叫人看着要廉立兴起。
小仓游龟一生是有志气的人,自年轻时她从安田靭彦先生学画,另从一禅师问道。一日参禅师,言及自己学画,有所欲问,尚未问得,禅师即说:“抛了画具,休了画业吧!”她当下应曰:“唯。”辞出后茫然不回家,宿旅馆一夜不能入睡,天才曙,又至禅师处,却见禅师已在山门口篱边等,曰:“知你要再来的。”原来禅师只是叫她对画也要能解脱,并非真的命令她不作画。这次院展,坚山南风的《追忆》与奥村土牛的《吉野》皆是有思与境,惟小仓游龟的《雪》画的舞妓能“无”,所以能像孔子说《诗经》的“可以兴”。南风与土牛的这两幅书有作者的年龄,两人皆进九十了,而南风的《追忆》却像五十几岁的人画的,土牛的则画人生如梦幻的极乐净土,但皆还是有年龄,惟有小仓的《雪》无年龄。其实她亦已八十了,而且常患神经痛。
小仓游龟先生我偕小山到镰仓去看她,初初一照眼是老妪,而坐谈之间只觉她越来越年青,她与小山的说话与表情,就像是两位中学女同学在玩耍。小山问先生作画有时可也失败?她笑说:“常常失败的啊!”真是无可奈何的好玩的样子。小山问先生的作画法,她就请她如何心眼观物,如何起稿,如何画成。
游龟先生的无,原来是活泼笑语人的无,艰难创业人的无。她的画都是今天的,动的,她画梅花是今年的梅花,她画观音是行走时的观音。她有一幅画是画一个幼小女孩双手擎着阳伞走,双手向前远远的擎着,擎得高高的,小孩的认真,像擎着的是一个世界;一只狗踩着走,翘起的尾巴环环的,有些滑稽。线条是柔劲的细笔致,笔致与颜色皆严谨而宽阔,单纯而丰富,明艳爽快而寂涩,只觉得净,画意与画境都是一个兴,不是另有意思与境界。
秦朝法令严明,也是使人廉立,与西洋的法治不同。其实商朝也有这种严明,殷铜器与秦李斯的字就都是好的。小仓游龟的画受西洋画的影响,人物的尺寸比例准确,也是使人看了有严明的快感。此理亦可通于中国的新文学的造形,乃至新政治的造形。但严明必要诗的。
西洋有些可学的是希腊精神的理知,而今时文化人学西洋,却是学其无明的恶浊情绪,与个人主义的零落破碎。
今人学西洋,以为道德只是契约,理知只是组织的与统计的,力学的操纵与电子回路的控制,他们的文学的理论,政治经济的理论,与凡百观念都是依此。当初开启文明,是悟得了无与有的妙用,而今人完全物化了,这就是文明枯死,历史将折断了。西洋历史原不是世界历史的主干,那一枝折断了,我们不可把中国的一枝还来摧残。
中国与日本文明的统一的生活样式可以被更新,而不可以被代替,且连更新也不可以夸张,看了小仓游龟的日本画就可以明白很多事情。

——摘自胡兰成《中国的礼乐风景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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